編者按：說到青綠山水畫,，大概就會想到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圖》，北京故宮博物院最近又將這幅傳世名作拿出公開展覽,。對這幅畫布局,、技法等藝術(shù)分析已經(jīng)有很多,，本文關(guān)注的則是繪畫背后的故事——為何宋徽宗會將此畫賜予蔡京,？君臣間借畫發(fā)生的對話，在后人的解讀中也頗有意味,。如此一來,，再觀原作展覽，不僅是藝術(shù)欣賞,，也會激發(fā)出歷史滄桑感,。

《陌生的經(jīng)驗：陳丹青藝術(shù)講稿》第一講的內(nèi)容，便是北宋青綠山水長卷《千里江山圖》,。其中引述卷末蔡京的跋文,，未錄最后一句。陳丹青的說明是：“以下還有八九個字我弄不懂意思,，不錄了,。”他是一位畫家,，而且是搞油畫的,，“不知為不知”，無可厚非,。但我查閱了許多畫史資料,，也未見對這一句的準(zhǔn)確解釋。其實,，這句話才是關(guān)鍵,。因為它關(guān)系到宋徽宗為什么會將此畫賜予蔡京，關(guān)系到此畫在當(dāng)時的功能和意義,。進而言之,，它關(guān)系到如何來解讀這幅中國繪畫史上的鴻篇巨制,。

一

先來看一下蔡京的跋文： 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。希孟年十八歲,，昔在畫學(xué)為生徒,，召入禁中文書庫，數(shù)以畫獻,，未甚工,。上知其性可教，遂誨諭之,，親授其法，不逾半歲,，乃以此圖進,。上嘉之，因以賜臣京,，謂“天下士在作之而已”,。 跋文中稱此圖是宮廷畫家希孟所繪，此人未見諸史籍,。像同一時代《清明上河圖》作者張擇端一樣,，我們僅從畫后跋文知道其名。五六百年后,，有書畫著錄稱“有王希孟者”,，隨后大家都延續(xù)此說，今天各種繪畫史上也是如此,。但希孟是否姓“王”,，查無實據(jù)。近來學(xué)界頗有異議,，一說姓“�,！泵�“孟”，這也不可信,，因百家姓只有“郗”字,，并無“希”字,。一說姓“趙”名“希孟”,，因是同姓宗室，才得到皇帝特別關(guān)照,，或有可能,。至于“希孟”兩字，更像是字而非名,，也是一說,。畫家的姓名無從考實,，是一件憾事。但相對于徽宗宮廷里眾多杰出的畫師都湮滅無聞,，希孟由于這段跋文在傳世畫作上留下了名字,，要算是幸運者了。

《千里江山圖》蔡京跋文

據(jù)跋文所記,，畫作完成時希孟只有十八歲,，是一位青年才俊。他自幼即在宮廷畫院做學(xué)生,，后來進了文書庫,，而沒有升任翰林圖畫院的祗候、待詔什么的,。他大概更愿意做一位宮廷畫師,，所以多次呈獻畫作，希望得到皇帝的青睞,�,；兆谝彩且晃淮螽嫾遥�看出他畫技尚未達(dá)到宮廷繪畫的水準(zhǔn),，也看出“孺子可教”,，于是親自予以指導(dǎo)。不到半年的時間,，希孟便畫出這幅《千里江山圖》,，得到徽宗的嘉許�,！�—這段敘述,，文字并無歧義，不必贅言,。 

且說徽宗皇帝看過這幅長卷后,，做出了一個看似隨意，卻很可能是深思熟慮的決定,，將它賜給宰相蔡京,。賜畫的同時，徽宗還對蔡京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：“天下士在作之而已,�,！� 

這句話理解起來是有一定難度�,！疤煜率俊�,，典故出自《史記·魯仲連鄒陽列傳》中新垣衍的話：“始以先生為庸人，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,�,！贝笠馐钦f,，他這才知道魯仲連是天下杰出的高士。后遂以“天下士”指才德非凡之士,，如唐代高適《詠史》詩：“不知天下士,，猶作布衣看�,！� 

“作之”似乎不用解釋,，但考慮到魯仲連的典故，可參考司馬光《資治通鑒》卷六,。魏安王問宰相孔斌,，誰是天下之高士�,？妆笳f世上沒有這種人,，如果有，那就是魯仲連了,。魏安王說魯仲連“強作之者，非體自然也”,�,？妆蟠鸬溃骸叭私宰髦�。作之不��,，乃成君子,；作之不變，習(xí)與體成,，則自然也,。”大意是說,，人都是要強求自己去做一些事,。假如不停地做下去，便會成為君子,；始終不變地去做,，習(xí)慣與本性漸漸養(yǎng)成，也就成為自然了,。 

宋徽宗說“天下士在作之而已”,，就事論事，是對希孟及其繪畫才能的褒獎,，說他堅持不懈去做,，終于修成正果。但考慮到具體的歷史語境,，一位皇帝對當(dāng)朝宰相說這番話,，是否會別有深意,？

二

皇帝賜畫給大臣無疑屬于一種恩典。而在宋朝,，觀畫,、賜畫更是一種隆重的宮廷儀式，徽宗時代尤為盛行,。據(jù)《宋會要輯稿》記載,，宣和四年（一一二二）三月二日，徽宗駕幸秘書省,，宣群臣“觀御府書畫”,，蔡京也在其中。當(dāng)時人數(shù)眾多,，爭先恐后,，場面十分擁擠�,；兆谶�特意關(guān)照多設(shè)書案,，讓大家都能近前觀賞，“以示恩意”,。當(dāng)日,，有五六十人獲“賜御書畫”。這種儀式性的活動,，顯然具有政治功能,。通過書畫的集體觀看和賞賜，君臣之間形成某種默契和共識,，才是真正要達(dá)到的效果,。從兩件傳世畫作上蔡京的跋文看，此前的大觀四年（一一一〇）,，徽宗讓他觀賞過“御制”《雪江歸棹圖》,；政和三年（一一一三），又將《千里江山圖》賜予他,。

《千里江山圖》（局部）

政和三年,，對于徽宗和蔡京二人，或許沒有什么特殊意義,�,？墒乔耙荒辏�即政和二年（一一一二��,，值得特別關(guān)注,。這一年，徽宗下詔重新啟用已經(jīng)致仕的蔡京,；蔡京第三次出任宰相,�,；兆趯ζ湓谖黄陂g長期擔(dān)任宰相、推行新政的蔡京原本十分信任,，但由于受到舊黨批評和彈劾的壓力,，曾兩度免去蔡京的職位。蔡京于政和二年復(fù)職,，不久,，徽宗還在宮內(nèi)太清樓賜宴，蔡京為此寫有《太清樓侍宴記》,。第二年,，徽宗將《千里江山圖》賜予蔡京，蔡京在卷后寫下了這段跋文,。 

這段跋文里的故事屬于宮中秘聞,，應(yīng)該是徽宗親口對蔡京說的�,；兆谠敿�(xì)地介紹了一位身份低微的年輕畫師希孟,，交待了繪畫創(chuàng)作的過程。其中有對希孟的嘉許,，也有自我標(biāo)榜的意味,，但徽宗的用意或許并不僅僅在此。如果只是因為《千里江山圖》畫得好才賞賜給蔡京,，順便自我炫耀一番,，他大可像《雪江歸棹圖》那樣,，連“代御染寫”的畫師都不用提,，直接簽上“天下一人”的押，把它變成一幅“御制”畫,，效果豈不是更好,？可這一次他并沒有這樣做，而是將事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蔡京,。他說希孟數(shù)次獻畫,，都沒有被看中，最后在自己的指導(dǎo)和授意下,，終于完成了這幅杰作,。這是否也有對蔡京仕途命運的暗示呢？雖然幾次被撤職,，但最終還是可以得到皇上的重用,，完成新政大業(yè)。 

將跋文放到這一特定語境來理解,，最后一句“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”的言外之意,，就昭然若揭了,。那就是說：才能非凡之人，只要堅持不懈,、始終不變地去做就行了,。希孟如此，蔡太師有著非凡的才能,，何妨不也如此,？當(dāng)然，必須按照皇上的“誨諭”去做,。 

蔡京此前不久剛剛復(fù)職,，第三次被委以經(jīng)國之重任，對此當(dāng)然心領(lǐng)神會,。他在畫卷上寫下跋文,，決不至于是隨手涂鴉。古人在畫卷上書寫題跋,，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,，何況是在御賜畫卷上寫字。蔡京完完整整地記下徽宗對他說的故事,、對他說的話,，無疑是要表示，皇上的誨諭他都“記下”了,。甚至不排除這樣的可能,，即這段跋文會被徽宗看到。蔡京正好借此表示：只要得到皇上的器重和提攜,，他也會像希孟一樣不計較挫折,，堅持不懈，輔佐皇上,，治理國家,。——正是由于這種君臣之間的交流與默契,，徽宗與蔡京的關(guān)系才非同尋常,。 

對于二人，通常都以“昏君”和“奸臣”視之,，但二人的互動也有另一面,，可參見伊沛霞（Patricia Ebrey）《文人文化與蔡京和徽宗的關(guān)系》一文。

三

賜畫是一種恩典的儀式,，賜什么畫給什么人,，也是有講究的。《宋會要輯稿》記載的宣和四年那次觀畫,、賜畫活動中,，唯一提及畫名的作品是展子虔的《北齊文宣幸晉陽圖》。據(jù)說是徽宗“宸筆所摹”,，“展示”給群臣觀賞的,。他為什么選擇這幅畫呢？北齊文宣帝高洋,，原久居其兄高澄之下,，高澄遇害身亡后，高洋入主晉陽穩(wěn)定大局,，世人方知道他有治國之才,。徽宗原是哲宗之弟,，哲宗病逝時無子繼位,；在向太后的力爭下，他才被立為帝,。王正華《〈聽琴圖〉的政治意涵：徽宗院畫風(fēng)格與意義網(wǎng)絡(luò)》一文里說：“徽宗賞賜臣下觀賞《北齊文宣幸晉陽圖》,，或以委婉的方式昭告臣下：雖非帝位當(dāng)然繼承人，但無論就命定或帝才而言,，皆為無可懷疑的人選,。”那么,，徽宗賜給蔡京《千里江山圖》,，恐怕不僅因為這幅畫是由一位經(jīng)歷特殊的畫家繪制，可以借題發(fā)揮,；更重要的緣故,，還在于這幅畫本身的主題和形式。

宋 趙佶《聽琴圖》（故宮博物院藏,，有學(xué)者認(rèn)為彈琴者為宋徽宗,、紅衣者為蔡京）

《千里江山圖》的主題其實十分明顯,。有一篇賞析該圖的文章,，正標(biāo)題為《江山如此多嬌》，可見即使對于今天的觀者,，這幅畫的政治意涵也毫不隱晦,。

 中國的山水畫不同于西方的風(fēng)景畫，一向不重視實景寫生,。所謂山水,，大都是“理想的山水”，如“仙境山水”“隱居山水”等等,。北宋畫壇有兩種山水模式,，對后世產(chǎn)生深遠(yuǎn)影響,，一是宮廷繪畫中的“江山圖”，一是文人繪畫中的“云山圖”,�,！敖�山”一詞，不只是一個地理學(xué)的概念,；它常常用來借代“國家”,，而具有文化學(xué)和政治學(xué)的內(nèi)涵�,！敖�山圖”的主題,，多為對大好河山的贊美�,！肚Ю锝�山圖》無疑是一幅典型的“江山圖”,，或許稱得上中國繪畫史上“江山圖”的集大成者。 

“江山圖”中最主要的隱喻當(dāng)屬對主峰大山的描繪,。北宋中期的郭熙在《林泉高致》里說：“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,，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，為遠(yuǎn)近大小之宗主也,。其象若大君赫然當(dāng)陽,，而百辟奔走朝會，無偃蹇背卻之勢也,�,！边�說：“山水先理會大山，名為主峰,。主峰已定,，方作以次，近者,、遠(yuǎn)者,、小者、大者,。以其一境主之于此,，故曰主峰，如君臣上下也,�,！北彼魏笃诘捻n拙在《山水純?nèi)�集》中也說：“山有主客尊卑之序、陰陽逆順之儀,。主者,，眾山中高而大者是也。有雄氣敦厚，旁有輔峰圍者,，岳也,。大者尊也，小者卑也,。大小岡阜,，朝揖于前者順也，無此者逆也,�,！表n拙就是駙馬王詵推薦給時為端王的趙佶（即徽宗），后來進入翰林圖畫院任待詔的,。 

對照《千里江山圖》,，畫面上的山水布局與文獻里的畫理完全一致。圖中的主峰一目了然,。那座最高的大山頂天立地,，仿佛是君主。其他略低的山峰或簇?fù)碜笥�,，或遙相呼應(yīng),，連綿不斷，仿佛是各級官吏,，依次排列,，共同構(gòu)成了國家行政秩序的象征圖像。

《千里江山圖》（局部）

如果單看《千里江山圖》的主峰部分,，會發(fā)現(xiàn)其采用了北宋前中期“中峰鼎立”的巨碑式山水構(gòu)圖,。像范寬《溪山行旅圖》、郭熙《早春圖》一樣,，分上中下三段,。上段仰視，即“大山堂堂”,；中段平視,，右側(cè)山后有宮殿式建筑；下段俯視,，為民居,、橋梁、道路和行人等,。這里也是天地君臣,，秩序井然,。值得注意的是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右側(cè)的宮殿較為外露，不像《溪山行旅圖》和《早春圖》里那樣隱蔽。而且其屋頂?shù)耐叱尸F(xiàn)金色,，在全圖中尤為特別,。因為圖中百余處建筑屋頂?shù)耐叨酁楹谏�，只有這一處全部呈現(xiàn)金色,，相信是畫家為了突出其政治中心地位,，而有意為之。

 主峰左側(cè)下端繪有一座水磨,，也引人注目,。磨坊橫跨山溪，巨大的立式水輪帶動室內(nèi)的磨盤轉(zhuǎn)動,，結(jié)構(gòu)細(xì)致準(zhǔn)確,。水磨坊的經(jīng)營，興盛于南北朝末期,。到了宋初,，朝庭設(shè)立水磨務(wù)，官營水磨成為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,。舊傳衛(wèi)賢《閘口盤車圖》,，便是反映這一題材的政治宣傳畫。江山圖中出現(xiàn)磨坊,，按包華石（Martin Powers）《溪山無盡——上海博物館藏〈溪山圖卷〉》的說法,，是“恰如其分地宣示政權(quán)的高效和仁慈”。正如遼寧博物館所藏佚名《山溪水磨圖》原題為《物熙民豐圖》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里的水磨,，自然是要表現(xiàn)國家經(jīng)濟的繁榮昌盛。 

另一個十分醒目的公共設(shè)施,，是畫卷前半段中的長橋,。長橋橫跨開闊的江面，為梁柱式木橋,，中心筑亭,，供行人休憩觀景。據(jù)傅熹年《王希孟〈千里江山圖〉中的北宋建筑》一文考證,，此橋極可能參考了蘇州利往橋的形象,。北宋朱長文《吳郡圖經(jīng)續(xù)記》云：“利往橋，東西千余丈,，用木萬計,。橋有亭，曰垂虹,，蘇子美嘗有詩云：長橋跨空古未有,，大亭壓浪勢亦豪,。”傅熹年認(rèn)為,，蘇舜欽所說“長橋跨空古未有”是宋代工程技術(shù)上的新成就,。《千里江山圖》采用北方山水畫派的圖式,，畫中的長橋卻與南方的利往橋,、垂虹亭相似，水邊景色也是江南風(fēng)光,。這既體現(xiàn)了徽宗崇尚江南文化的審美趣味,，也體現(xiàn)了“地不分南北”的國家地理概念。

縱觀全卷,，景色壯麗,，疆域遼闊，上留天空,，下布水口,，山巒高低起伏與縱橫鋪陳有機結(jié)合，高遠(yuǎn),、深遠(yuǎn),、平遠(yuǎn)交相呼應(yīng)。貼近畫面仔細(xì)觀看,，山川樹木,、坡崗?fù)′尽⑼づ_樓榭,、屋宇庭院,、橋梁舟車、人物牲畜,，應(yīng)有盡有,。人物雖微小如豆粒，卻形象畢肖,，千姿百態(tài),。山間有住宅、園林,、書院,、寺觀、旅館,、酒店,，路上有運貨的、訪友的,、趕驢的,、騎馬的,、徒步的、歇腳的,、觀景的……水中有漁船,、貨船,、客船,、渡船、游船,，船上有搖櫓的,、撐篙的、插桿的,、撒網(wǎng)的,、扳罾的、閑坐的,、過渡的……人民安居樂業(yè),，氣氛和平安詳，真乃一幅不折不扣的太平盛世圖,。

四

回頭再看蔡京的跋文,，其中提到徽宗“親授其法”，決非虛言,。無論從宏觀還是從微觀上看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與徽宗本人的創(chuàng)作與收藏均有一定的相似度。首先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長卷,，縱五十一點五厘米，橫一千一百九十一點五厘米,；如此“高頭大卷”,，只有在徽宗當(dāng)朝時才開始出現(xiàn)。湯垕《畫鑒》記載：“徽宗自畫《夢游化城圖》,，人物如半小指,，累數(shù)千人。城郭宮室,、麾幢鐘鼓,、仙嬪真宰、云霞霄漢,、禽畜龍馬,，凡天地間所有之物，色色具備,，為工甚至,�,！边@幅遺失的《夢游化城圖》，可能與《千里江山圖》的規(guī)模相仿,。不過,，一個旨在描繪縹緲仙境，一個意圖展現(xiàn)如畫江山,。其次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 像徽宗“御制”《雪江歸棹圖》一樣，采用了略帶俯視的角度,、橫向展開的全景式構(gòu)圖,；只是視點抬高了一些，兩邊拓展延長了許多,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可謂《雪江歸棹圖》的“放大版”。還有,，《千里江山圖》中一些捕魚的動作和造型,，如插桿、拉網(wǎng),、扳罾等,，與趙幹 《江行初雪圖》 中的細(xì)節(jié)完全一致。而該圖原是徽宗宮內(nèi)的秘藏,，見《宣和畫譜》,。種種跡象表明，徽宗在指導(dǎo)希孟繪畫時,，曾將自己的畫作和藏品作為范本,，供其參考。 

《千里江山圖》屬于大青綠山水,，使用一幅整絹,，色彩語言極其豐富。天空和水面鋪染花青,，空出煙云部分,。山石先以水墨勾皴，赭石打底,，再分染花青或汁綠,，最后積染石青和石綠。山根部位以赭石接染,。樹木以濃墨畫枝干,，以色彩點葉。墨畫的屋頂在山水間起到調(diào)節(jié)和襯托的作用,。除了正面傅色,，絹的背面還有襯色,。整個畫面璀璨奪目又沉著協(xié)調(diào)，歷時近千年而鮮亮如新,。有人驚嘆此畫的色彩“有如藍(lán)綠寶石般晶瑩”,，卻忘了石青、石綠這些顏料本來就是由綠寶石,、孔雀石等昂貴材料制成,。如此超長的尺幅、奢侈的用料,，作為文書庫小職員的希孟大概負(fù)擔(dān)不起,，應(yīng)是宮廷提供的,。換句話說,，只有得到徽宗的贊助，希孟才能再現(xiàn)青綠山水的傳統(tǒng),，將宋代詩意寫實的技巧與唐代富麗堂皇的色彩結(jié)合起來,，繪制出可與遼闊國土相稱的恢弘長卷。 

《千里江山圖》宏大的場面,、奢華的風(fēng)格,，完全符合所謂“豐亨豫大”的觀念。這是蔡京當(dāng)權(quán)之初,，根據(jù)《周易》學(xué)說提出的治國方略,，即通過擴大政府開支，刺激經(jīng)濟增長,，促進社會繁榮,。徽宗經(jīng)常借助種種“祥瑞”的征兆,，顯示“豐亨豫大”的時代已經(jīng)來臨,。《千里江山圖》不惜工本地描繪富饒安樂的太平景象,，正是在歌頌這種臆想中的和平與繁榮,。 

可以這樣說，《千里江山圖》雖然由希孟執(zhí)筆,，卻是徽宗宮廷畫院教育的成果,，體現(xiàn)了徽宗的美學(xué)追求和政治理念。他把這幅畫賜給蔡京,，或許也是希望蔡京繼續(xù)為朝廷效力,，去鞏固和拓展大宋的基業(yè)，去創(chuàng)造一幅“現(xiàn)實版”的《千里江山圖》,。

五

徽宗與蔡京之間,，借圖對話,，翰墨唱和。但事過境遷,，脫離了特定的語境,，理解與闡釋出現(xiàn)偏差，也在所難免,。后人欣賞繪畫時,，通常只是使用單純的審美眼光，而忽略其中隱含的歷史文化密碼,�,！肚Ю锝�山圖》卷末，接在蔡京跋文之后的溥光跋文所作評語,，便是如此： 

予志學(xué)之歲獲睹此卷,，迄今已僅百過。其功夫巧密處,，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,，所謂一回拈出一回新也。又其設(shè)色鮮明,，布置宏遠(yuǎn),，使王晉卿、趙千里見之亦當(dāng)短氣,。在古今丹青小景中,，自可獨步千載，殆眾星之孤月耳,。具眼知音之士,，必以予言為不妄云。大德七年冬十二月才生魄,，昭文館大學(xué)士雪庵溥光謹(jǐn)題,。 

溥光是元代的書法家，也是一位高僧,，后經(jīng)趙孟頫推薦入昭文館任大學(xué)士,。他說十五歲時即目睹，后來又觀賞過近百次,，可見當(dāng)時《千里江山圖》為其家族所藏,。他認(rèn)為這幅畫是青綠山水畫“眾星”中的“孤月”，此前王詵和此后趙伯駒的青綠山水畫都無法與之比肩,。這個藝術(shù)價值判斷,，今天看來也“為不妄”。但他沒有涉及蔡京的跋文，對當(dāng)年觀畫,、賜畫的功能和意義似乎毫無興趣,。

《千里江山圖》溥光跋文

溥光之后，《千里江山圖》經(jīng)清初鑒賞家梁清標(biāo)收藏,；后入乾隆內(nèi)府,，《石渠寶笈初編》著錄。乾隆皇帝在長卷前端畫面上題寫七律一首：

 江山千里望無垠,，元氣淋漓運以神,。

北宋院誠鮮二本，三唐法總弗多皴,。

可驚當(dāng)世王和趙,，己訝一堂君若臣。

易不自思作人者,，爾時調(diào)鼎作何人,。 

此詩后來收入《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》，第七句中“易”字為“曷”（畫上應(yīng)是乾隆筆誤）,，第八句“作”字為“是”（可能是編書時修改,，避免與第七句“作”字重復(fù)）,。詩的前面六句是對畫作的夸贊,，不用詳細(xì)解釋；這后兩句卻耐人尋味,�,！瓣隆敝冈趺矗瑸槭裁�,�,！白魅苏摺保�見孔穎達(dá)疏《詩經(jīng)》“周王壽考,，遐不作人”云：“作人者,，變舊造新之辭�,！焙笠蚍Q任用和造就人才為“作人”,；這里當(dāng)是指徽宗�,！罢{(diào)鼎”原指烹調(diào)食物,，喻任宰相治理國家；這里當(dāng)是指蔡京,�,！瓣虏蛔运甲魅苏撸瑺枙r調(diào)鼎是何人”，意思是：培養(yǎng)和造就了希孟這樣人才的徽宗,，為什么不反思一下,，當(dāng)時何以會任用蔡京那樣的人來擔(dān)任宰相治理國家？,！ 

《千里江山圖》（局部）

 乾隆看了《千里江山圖》以及卷后的蔡京跋文,，十分感慨。他聯(lián)想到自己的帝王身份,，意欲從徽宗君臣那里吸取歷史教訓(xùn),。如何評價乾隆的題畫詩是另一回事；僅就這兩句而言,，他的確是窺見了這幅曠世杰作背后的秘密,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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